一切都結束了,放下重擔輕鬆入睡的夜晚、千年來難得沒有惡夢的睡眠、陽光溫暖又清爽的早晨,他花了些時間做了兩人份的早餐,厚實的煎蛋捲熱騰騰的吃應該很美味。對方起晚了,但直到桌上的餐點不再冒出熱氣,西昂也沒打算先吃。
他已經等了千年,這一點時間不算什麼,只要看到隔壁的床上睡著他盼了千年的人、知道會有人回應他的等待,他就甘之如飴。
看著隔壁床上那頭被染成黑白色的頭髮和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被子,西昂的腦袋與其說是一片空白,不如說是想太多事而無法思考。
有生之年能看到克萊爾睜開的雙眼是湛藍色的,西昂感動得有點想哭。
克萊爾總對周遭抱持著好奇心,西昂並不意外在他眼裡看見困惑,偶爾還會參雜著一些期待,再隨著西昂一邊解釋,眼裡漸漸只剩下期待,最後既直接又天真的表明自己的想法。
西昂並不在意,克萊爾或許只是還沒搞清楚狀況。
早,西昂說,順便抱怨做好的早餐都冷掉了。
「西碳特地早起做早餐嗎!」
西昂以為克萊爾會這麼說,但克萊爾沒有。
他沒有。
「你……是誰?」
那雙湛藍的眼裡只有單純的困惑。
西昂猛地才發現,那抹藍色不是他喜歡的天空藍,而是憂鬱的藍。
西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是很正常的找了個旅館,睡了一覺,除了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以外,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更正常,一覺醒來卻多了一件需要擔心的事。
「你是誰?」
大概是看西昂沒有反應,克萊爾又問了一次,瞪大了雙眼,滿滿的困惑現在混了些害怕在裏頭。西昂沒想太多,握緊拳頭,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乾淨俐落沒有猶豫。
如果是克萊爾的話,肯定是抱著肚子哀號,一邊抱怨西昂的暴力。
稀鬆平常,但偏偏他沒有。
「好痛……」
西昂安靜了可能有整整一分鐘,但克萊爾就說了那麼一句話,甚至也沒抬頭看過來。西昂開始在意起來,並不是怕他剛剛打太用力什麼的,他有控制力道。他擔心的是克萊爾會不會剛取回身體所以還不習慣,只是他才伸手要拍向克萊爾的肩膀關心,就被狠狠打開。
如同他痛揍克萊爾沒有猶豫,克萊爾拍開他的手也沒有任何猶豫,前者理所當然,但後者就是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你要做什麼?」
克萊爾沒有發出怒意,只是臉上的恐懼加深了一些,沒來由的,西昂覺得這表情不太適合克萊爾。
「……克萊爾?」
「我……認識你嗎?」
「廢話!」
比起驚訝,西昂不知怎地惱怒起來。不認識的話他幹嘛花那麼多時間就為了眼前的人、不認識的話傳說中的勇者為什麼會叫克萊爾西昂、不認識的話他們為什麼會睡在同一個房間甚至同一張床上!
「可是……」
「可是什麼?」
「我不記得你是誰……」
那句話裡頭包含著滿滿的委屈,西昂不是聽不出來,但他只是覺得更煩躁。他可不記得除了他爸的靈魂之外,靈魂的魔法使還有從克萊爾身體裡拿出什麼。
「你還記得什麼?」
連我都忘了,你還能記得什麼?這話太過推崇自己在克萊爾心中的地位,西昂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但仍是忍不住這麼想。
克萊爾歪了歪頭,他記得什麼?有哪些事是他該記得的?
「我叫克萊爾……?」
「我知道。」
「還有,嗯……我不記得爸爸媽媽的事,也不太記得住在哪裡……」
「你的兒時玩伴呢?」
「什麼?」
「你的兒時玩伴,記得嗎?」
像是一步一步引導著他,西昂從他身上努力找出一絲的可能性,而克萊爾也真回應了他的努力。
「這麼說的話,似乎是有、」
「他的聲音跟長相呢?還記得嗎?」
克萊爾思考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只說了句不記得了。
只是一句不記得,西昂就像是被甩了一個巴掌,腦袋這次真的只有一片空白。
喂,他花了好幾年救回來的人說不記得他。
忘了。
居然忘了。
他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著克萊爾的手,不顧對方的掙扎直接衝出旅館,往王宮的方向走。阿魯巴在那裡,靈魂的魔法使也在那裡,幸好昨天他們懶得離開這城鎮呢──想笑笑還真是幸好他們昨天很懶,但西昂笑不出來,沒哭就不錯了,雖然他也不覺得自己會真的哭出來。
他沒有招搖的直接去國王的面前,克萊爾這副長相肯定會引起麻煩,於是去找了那個昏君的女兒,接著被帶去見了阿魯巴,但他的目標是待在附近的德依菲爾。
雖然想嘲笑阿魯巴又穿上囚服被關在牢裡,還全身被貼滿可笑又無用的黃色符咒,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這傢伙不記得我了,發生了什麼事。」
幾乎是質問,西昂抓著克萊爾靠近那個怕生的人,空著的手拉了黑白相間的領帶扯向自己,德依菲爾只能含糊地說著放開他之類的話,模糊到聽也聽不懂,西昂更是心煩。
「他、」
「羅、西昂!冷靜一點!」
阿魯巴的勸阻聽在耳裡也只是讓他更激動,冷靜,他怎麼可能冷靜的下來。雖然他是這麼想的,但他回頭看了下克萊爾,再看了下眼前的德依菲爾,兩個人害怕的樣子讓他就像是被砍了一刀一樣痛,低下頭就把雙手都鬆開。
「克萊爾說,他不記得我是誰。」
「想不起兒時玩伴的聲音跟長相。」
「拜託了,告訴我他是怎麼回事……」
只差沒下跪了,西昂低聲下氣的問著,如同喃喃自語般,不仔細聽就會漏掉任何一個字。
西昂說他不懂靈魂什麼的,他能求助的對象就只有眼前的人。
「記憶好像……缺、缺失了一部分……」
支支吾吾的,德依菲爾的結論是如此。
一個身體,兩個靈魂。
對兩個靈魂來說過於狹小的身體內,估計是激烈的碰撞著,一來一往間發生了什麼變化。照情況看來,並不是只有克萊爾受害,露基梅德斯是被磨去了理性,克萊爾則失去了他的記憶──
也不能說是失去,詢問之下可以發現他還模模糊糊的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記得有人會在他家門前做什麼、記得有人會在他說出很帥的話時冷淡的反駁他、記得總是有個人會由上往下笑著看向他、他也還記得,他好像曾經為了誰而做了什麼大事。
但他就是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包括個性、聲音,甚至是長相。
克萊爾還是克萊爾。就像一個正方形少了一小角,遠遠看起來他仍是那個正方形,但仔細瞧就會發現少了什麼,而西昂就存在於那些少了什麼。爛透了的比喻,但西昂想不到更好的說法。
西昂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終於可以有個算是圓滿的結局,但看來神還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如果祂真的存在的話。
也許是他表現出大受打擊的樣子,儘管他先前有些嚇到克萊爾,克萊爾還是靠近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還好嗎?」
「呃、西昂……?」
克萊爾喊他西昂。
克萊爾自認是個有原則的人,但他沒有拒絕和西昂睡同一張床。儘管他其實不記得西昂是誰,對他來說就是兩個陌生人同寢。
但那雙漂亮的紅色眼睛蓋上了一層落寞,宛如透明的玻璃彈珠蒙上一層灰那般的黯淡無光。面對這樣的雙眸,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克萊爾接受了和西昂一起旅行的邀約。與其說是邀約,其實是因為西昂說他的夢想是環遊世界然後結婚,感覺上是他會說出的話沒錯,況且他什麼事都忘了,怎麼可能還會記得自己的夢想是什麼,但他聽了西昂這麼說也沒感覺到不對勁,肯定就是這樣吧。
他們偶爾露宿野外,偶爾到了城鎮會住在旅館裡,但到了房間,西昂總會和克萊爾說抱歉,他又和旅館要了單人房,只有一張床。
克萊爾其實不在意,他反而有點在意他認為西昂道歉有點違和感的事。反正西昂從沒對他做過什麼,永遠都是背對著他睡,比他小上一些的身軀總縮成一團,緊抱著棉被。好幾個寒冷的夜晚,棉被就這樣被西昂搶去,克萊爾也不會抱怨。
那是克萊爾的溫柔,令西昂沉溺,就算克萊爾不記得他還是能得到這般溫柔,西昂忍不住認為克萊爾果然就是克萊爾。
人人都有自己的習慣,西昂有,克萊爾也有。他總是習慣讓西昂先用浴室,然後才是自己,連他也無法說明原因,就只是覺得他該這麼做。然後一出浴室就會看到西昂背對他躺在床上,對他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儘管不知道西昂睡了沒,克萊爾還是會放輕動作,把頭髮擦乾之後爬上床,對著西昂看起來很寂寞的背影道晚安。
「晚安,西昂。」
不知道多少個晚上,他看到西昂明明不算瘦弱的背影微微顫抖著。
儘管如此,西昂並沒有哭,有的話大概也是默默的流眼淚吧,克萊爾並沒有瞧見。
「只要你繼續叫我,我就會更難過。」
西昂有次這麼和他說,克萊爾不是很能理解。他還以為自己對西昂來說很重要,所以西昂才會像這樣陪在他身邊。
「你叫我一聲西昂,不知道對我來說是多大的衝擊。」
「不然我該叫你什麼呢?」
那是出自真心的提問,克萊爾也想對西昂好一點,畢竟是天天相處的人。西昂看著他,猶豫了好久,就在克萊爾認為他不想說時,西昂才開口,緩緩說出那個他熟悉的稱呼。
「西碳?」
克萊爾聽話的喊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如果讓西昂難過是錯的話,他簡直天理不容,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西昂的眼淚。
西昂的脆弱之處只有他能看見,因為他就是造成西昂脆弱的原因。
喜歡上西昂是不可避免,克萊爾是這麼認為的。西昂處處都讓著他、什麼事都先想到他,也不會兇他,只是偶爾會落寞地看著他似乎想做些什麼,最後卻連手都沒動。他不是沒看見,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克萊爾直覺他們之間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才會如此空虛。就像是草莓蛋糕少了草莓!克萊爾覺得能舉出例子的自己很聰明,順手把自己蛋糕上的草莓放進西昂的盤子裡。
又是個夜晚,又是間單人房,又只有一張床,他們又背對背。克萊爾發覺他開始把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也許對西昂來說,和克萊爾同房本來就是理所當然;但以克萊爾的情況來說,他們明明該要兩個房間,或是有雙人床的房間才是。
克萊爾向後挪了下身子,背抵上西昂的,用西昂曾經告訴他的稱呼低聲喚了聲西碳,感覺到西昂的身體顫抖了下,驚訝或是動搖,比例大概二比三。
「可以和我說嗎,以前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問起以前的事,比起平時更低沉一些的聲音將氣氛拉到最低點,西昂沒有回應,他忍不住覺得應該起床去把空調溫度調高,但他沒有,他知道那是心理作用。
還以為今晚就只能結束在沉默之中,克萊爾正想放棄,開口打算要說聲晚安,西昂就輕輕咳了下,像是在開嗓,最後用他輕柔的說了句好,儘管語氣顫抖仍是那個好聽的聲線。
就像在訴說書上的故事,他從自己的小時後開始說起。
西昂說他不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大概就是「要一起玩嗎!」「才不要,你是白癡嗎?」之類的話語當作開端吧。他們一直在一起,睡覺的時候、起床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工作的時候、玩樂的時候、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西昂突然笑了聲,說他們根本只有上廁所不是在一起的吧。
「聽起來很要好呢?」
克萊爾給了感想,西昂只是輕輕嗯了聲。
然後他提到露基梅德斯、提到他的實驗、提到克萊爾幫他收集材料的事,最後,他用小到不能再更小的聲音說。
你死了,就在我眼前。
我死了,就在你眼前。
「但我們現在還活著?」
對啊,我們還活著。西昂說他從沒如此感謝過魔法。
「這隻左手和左腳是你給我的。」
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西昂說了露基梅德斯對他們做的一切、說了傳說中的勇者克萊爾西昂、說了千年的封印,最後說到千年後的現在、說到現任勇者──也就是克萊爾也見過的阿魯巴,說到克萊爾失去了記憶。
明明現實的一切就像是在玩弄他們一樣,但西昂卻對克萊爾說了句,希望他不要怪罪露基梅德斯。
「為什麼?你不難過嗎?」
難過啊,怎麼可能不難過,他說。就像真的死了一樣難過,到現在每天晚上也還是覺得難過,不管是對於你的犧牲、露基梅德斯的死,還是說你現在沒了記憶,哪個都讓我覺得難過。
克萊爾聽著,沒有表態,西昂明明是用著平淡的語氣在說,他卻好像聽到很大、很大的起伏。
轉過身,克萊爾盯著西昂看起來似乎很孤單的背影,第一次伸手拉了他的肩膀要他轉身。
西昂朝他勾起一個笑容,明明沒有眼淚,但克萊爾卻覺得西昂就像是要哭了。
「西碳。」
克萊爾說,然後看見那雙平靜的紅色動搖了下,捲起小小的波瀾。
「你覺得現在重新開始還來得及嗎?」
「誰知道啊,笨蛋。」
對現在的克萊爾來說,西昂第一次罵了他笨,卻覺得沒來由的安心。
西昂沒拒絕克萊爾動作有些僵硬的伸手攬過他的腰,像個孩子一樣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克萊爾沒能看到西昂笑了。
剛剛從西昂口中訴說的一切他都失去了,克萊爾想著,他沒了那些記憶。
但他們有的是時間重新建立起一切。
就像因為意外而失去記憶的人(事實上他也算是因為意外而失憶的人),克萊爾會在習慣的時間起床、在習慣的時間入睡、對熟悉的人放鬆,儘管那些東西沒有記憶提醒他,也沒有用紙筆記錄下來,但身體就是記得。
「早,西昂……」
克萊爾從床上坐起身,揉著眼睛,有點迷糊的朝著早就醒來的人打招呼。那是他習慣起床的時間,比西昂晚了一些,但也只是半小時之差。
對於他的招呼,西昂只是隨口應了聲便叫他去浴室盥洗,沒提起克萊爾仍喊西昂這件事。就算克萊爾說了要繼續喊西碳,肯定還是需要時間適應。
他伸了個懶腰,呼哈的一聲吐出長長的氣,下了床聽話的去浴室刷牙洗臉。
今天是一個月一次要去魔界的日子,每個月他們兩個都會一起回去,西昂負責教阿魯巴控制魔力,克萊爾負責玩。他有時在洞穴附近跑跑跳跳、被經過的魔物吸引注意力;有時趴在阿魯巴的床上看他們兩個上課。偶爾露基或是德依菲爾也會在,他就多了一兩個玩伴,雖然後者時常一臉尷尬似乎想離他越遠越好。
上個月他和露基聊著天,他突然說想知道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羅斯さん不是有和你說嗎?」
露基還記得,克萊爾和她炫耀他知道以前的事了,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基說著真的嗎太好了一邊摸了他的頭。
「我想知道更多!」
更多更多!他想知道每個細節,但其實只要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
露基歪了歪頭,隨後像是想到什麼,又拍了下克萊爾的頭,說她下個月會帶禮物過來。
所以他現在拿到了露基口中的禮物,封面畫著一個穿斗篷的孩子,還寫著克萊爾西昂五個字的兒童繪本,上頭的字其實克萊爾看不懂,是露基告訴他的,成年人大概會覺得有點丟臉,但克萊爾不太介意。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用指腹在封面上滑過,光滑的封面似乎有些沾上灰塵,看起來像是很久沒翻過了。望了眼正在書桌那邊認真授課(如果裝傻跟吐槽也散是認真授課的話)的兩個人,克萊爾爬上阿魯巴的床,趴在上頭,把書放在枕頭上。
兒童讀物不會有太過艱深的字詞,但克萊爾是完全看不懂,露基今天沒有留在這陪他,克萊爾自然看不懂上頭的文字。就算真的看不懂好了,圖片就可以解釋一切。他從西昂口中聽來的故事有些簡略,現在看著繪本補足了一些他想像不出來的畫面。
薄薄的繪本很快就讓他翻到了封底,他闔上書,又從頭看了一次,像是在加深記憶。
這是克萊爾西昂的故事,是西昂拯救了他的故事,是西昂和克萊爾的故事。
他努力把每個細節都記下來,不論書的內容是否正確,他至少想把大家都知道的克萊爾西昂的傳說記下來。
有時候他想著,如果看了這些東西,再聽過西昂說的故事,是不是就可以把記憶補足了?但這想法太天真,少了親身經歷,很多事由其他人來轉述就會變了樣。
大家說克萊爾西昂是勇者,拯救了世界;西昂說克萊爾西昂是膽小鬼,只為了他和露基梅德斯努力,拯救世界只是剛好而已。
然而他的努力卻撲了空,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克萊爾什麼也不記得,包括那些痛苦的回憶,還有珍惜的過去。克萊爾忍不住這麼想。
抱著書仰躺在床上,克萊爾盯著天花板,極其無聊的數著洞穴頂端的裂縫,數著數著,其實他也只數到二十,西昂走到床邊搖醒他,他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嗯?西……碳?」
「結束了,我們要回去了?」
「唔,好……」
揉了揉眼睛,西昂沒發現他把懷裡抱著的書遞給阿魯巴,拜託阿魯巴幫他還給露基。
揹著的背包只是裝飾用,克萊爾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回去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拿。
然後帶了滿滿的收穫回去。
「笑什麼啊,有夠噁心。」
西昂對他口出惡言,他卻覺得有點開心,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語氣上揚,或許是腳步輕快,西昂問起了克萊爾今天做了什麼。以往都是克萊爾自言自語,西昂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這次難得是西昂開口問了,克萊爾當然停下腳步回頭回答。
「今天露基ちゃん帶了書給我看!」
「你又看不懂字。」
「是有很多很多圖片的書!」
「這樣啊。」
西昂沒再追問,克萊爾有點失落,盯著西昂直瞧,就等那句『那本書好看嗎?』或是『書的內容是什麼?』,但他們的對話就停在這,沒有再繼續下去,走過克萊爾身旁,西昂也沒停下腳步繼續走。
吶、不問了嗎?克萊爾連忙跟上,和西昂並肩著走,歪著頭不時往西昂的方向看,想說什麼都寫在臉上,就差開口問了。
「看什麼,有話就快說。」
估計是被看到煩了,西昂不耐煩的追問下去。不論以前還是現在,克萊爾都傻的讓西昂想笑,不僅沒發現自己表現的多明顯,也沒發現西昂的不耐煩,開心的應著話,語氣又上揚了一些。
「是繪本哦!看了繪本!」
是哦,西昂點點頭當作有聽到,他早在克萊爾說是很多圖片的書就知道那指的是繪本了,也沒打算裝出原來如此的樣子,太麻煩了。
「每一頁都有圖片!克萊爾是第一次看到!」
「彩色的!而且畫得很漂亮!」
「上面的西碳看起來小小的!」
每一頁都有圖片、彩色的、很漂亮、上面的……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
「每一頁都、」
「後面一點,你說上面的什麼?」
「上面的西、碳……?」
西昂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在後頭,那樣的反應不太尋常,克萊爾說到一半就住口了,好奇的靠近西昂,又是揮手又是拍拍肩膀,直到西昂終於有了反應。
總是溫柔對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那頭不再蓬鬆的頭髮,西昂用的力道不小,那是克萊爾自重新認識西昂以來第二次因為西昂而感覺到痛,忍不住咬牙,喊了聲痛。
「窺探別人的隱私很有趣嗎?」
西昂朝著他說出的是問句,但克萊爾不曉得該怎麼回應,他沒有窺探西昂隱私的意思,只是想更加、更加的靠近西昂一點,西昂的憤怒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還在猶豫著要怎麼回覆,西昂就先鬆開了手,垂下頭。
然後那雙手又溫柔了起來,撫了撫剛剛被緊抓著的地方。
「抱歉。」
「西碳討厭嗎,繪本?」
小心翼翼的問著,克萊爾還是能看出西昂的情緒,尤其那種行為,不注意倒也難。
「不,只是不想聽而已,抱歉。」
明顯就是個謊言,但克萊爾也沒去戳破,靜靜的跟在西昂後頭回到他們入住的旅館。說到底他也是個孩子,看到別人難過會試著安慰對方,而他能想到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說話,乖乖地陪著對方。
習慣性的等西昂從浴室出來,再輪到自己沖洗身體,克萊爾還是很在意。他滿腹疑問,想知道西昂不喜歡的是什麼,是繪本嗎?還是不喜歡他看繪本?
空想也不會得到解答,克萊爾不認為自己是那麼聰明的人,他不像西昂一樣看他的舉動就知道他想吃什麼、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他想要什麼,到頭來他也只能擦乾頭髮,鑽被窩裡乖乖睡覺。
西昂背對著他,他沒辦法像以往一樣抱住西昂的腰,只能不安分的把手貼上腰的部分揉啊揉、捏啊捏的,惹得西昂抓起他的手,硬是把手指撐開到極限。
「西碳,會痛、」
「擾人清夢。」
「西碳明明就還沒睡著!」
克萊爾也是沒說錯,西昂只好轉過身,看著那傢伙問他想幹嘛。
比起言語,克萊爾更擅長的是行動,和西昂用來掩飾情緒的行動不同,克萊爾是用行動來表示,他猛地鑽進西昂的懷裡,雙手環住腰緊緊抱著。
「西碳很討厭繪本嗎?」
「不,沒有。」
「那是討厭克萊爾看繪本嗎?」
「你要看什麼是你的自由。」
「那,是因為我說西碳小小隻的嗎……?」
「克萊爾,我沒有生氣。」
騙誰啊,西昂忍不住笑出聲,當然不是笑克萊爾是笑自己。雖然是在嘲笑自己,但克萊爾根本聽不出來,抗議著要西昂別把他當白痴看。
「不把白痴當白痴看很難欸……」
西昂用委屈的語氣說著,白癡也聽得出來是裝的,所以克萊爾有聽出來。
「罵別人白痴的人才是白痴!」
克萊爾這樣回覆,最終還是沒有鬆開手,死賴著沒打算放開。
「我很想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關於這點西昂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克萊爾天天纏著他要他說故事,他總是敷衍的、簡單的帶過,不是很想太過細節的去討論過去的那一切。意義是不想讓克萊爾知道自己太過在意以前的事,殊不知他隱瞞的技巧爛過了頭,總在小地方露出本意。
「我不想回憶發生過什麼事。」
「可以的話,能忘記也不錯。」
「無知的過下去說不定更幸福。」
那是多軟弱的話語,克萊爾忍不住抬頭,總是笑盈盈的雙眼瞇了起來,此時此刻沒了笑意,那雙眼的藍像大海般令人深陷。裡頭盈滿的也稱不上是怒意,應該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的不爽吧,克萊爾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生氣。
「西昂忘記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知道。」
西昂知道克萊爾很認真,臉上傻呼呼的表情收起來了,連稱呼都變了。
真心誠意道歉的方式西昂不會,不如說他沒那個臉,所以他沒道歉,只是揉了揉克萊爾的頭髮,偶爾扯個幾下,玩著弄著直到克萊爾說他想睡了。
「克萊爾要睡了!西碳晚安!」
「晚安。」
那個夜晚很漫長,西昂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第三次醒來他已經沒有想睡的心情了。看看外頭天也亮了,他抓了外套就出門,一直到克萊爾快起床的時候才回到旅館,把買來的東西全丟在克萊爾旁邊的床頭櫃。
爬上床,他彆扭的轉過身去背對克萊爾躺著,目的是不想看見克萊爾發現床頭櫃上的東西。
目的是達成了,西昂沒看見那幕,但克萊爾硬是撲到他身上,扭著滾著蹭著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逼得西昂坐起身,克萊爾從他身上滾了下去。
「……幹嘛?」
「早安!」
欸嘿嘿的笑著,克萊爾拿起床頭櫃的繪本推到西昂面前,明知肯定是眼前的人買的,而且他肯定會害羞。
「可以唸故事給我聽嗎?」
「不行。」
西昂沒有猶豫就回答了,伸手就搶下克萊爾手裡的書,快得讓克萊爾連收手抱緊書的時間也沒有。
「可是、」
「故事是睡前聽的,沒知識也要有常識,白痴。」
他已經等了千年,這一點時間不算什麼,只要看到隔壁的床上睡著他盼了千年的人、知道會有人回應他的等待,他就甘之如飴。
看著隔壁床上那頭被染成黑白色的頭髮和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被子,西昂的腦袋與其說是一片空白,不如說是想太多事而無法思考。
有生之年能看到克萊爾睜開的雙眼是湛藍色的,西昂感動得有點想哭。
克萊爾總對周遭抱持著好奇心,西昂並不意外在他眼裡看見困惑,偶爾還會參雜著一些期待,再隨著西昂一邊解釋,眼裡漸漸只剩下期待,最後既直接又天真的表明自己的想法。
西昂並不在意,克萊爾或許只是還沒搞清楚狀況。
早,西昂說,順便抱怨做好的早餐都冷掉了。
「西碳特地早起做早餐嗎!」
西昂以為克萊爾會這麼說,但克萊爾沒有。
他沒有。
「你……是誰?」
那雙湛藍的眼裡只有單純的困惑。
西昂猛地才發現,那抹藍色不是他喜歡的天空藍,而是憂鬱的藍。
西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是很正常的找了個旅館,睡了一覺,除了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以外,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更正常,一覺醒來卻多了一件需要擔心的事。
「你是誰?」
大概是看西昂沒有反應,克萊爾又問了一次,瞪大了雙眼,滿滿的困惑現在混了些害怕在裏頭。西昂沒想太多,握緊拳頭,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乾淨俐落沒有猶豫。
如果是克萊爾的話,肯定是抱著肚子哀號,一邊抱怨西昂的暴力。
稀鬆平常,但偏偏他沒有。
「好痛……」
西昂安靜了可能有整整一分鐘,但克萊爾就說了那麼一句話,甚至也沒抬頭看過來。西昂開始在意起來,並不是怕他剛剛打太用力什麼的,他有控制力道。他擔心的是克萊爾會不會剛取回身體所以還不習慣,只是他才伸手要拍向克萊爾的肩膀關心,就被狠狠打開。
如同他痛揍克萊爾沒有猶豫,克萊爾拍開他的手也沒有任何猶豫,前者理所當然,但後者就是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你要做什麼?」
克萊爾沒有發出怒意,只是臉上的恐懼加深了一些,沒來由的,西昂覺得這表情不太適合克萊爾。
「……克萊爾?」
「我……認識你嗎?」
「廢話!」
比起驚訝,西昂不知怎地惱怒起來。不認識的話他幹嘛花那麼多時間就為了眼前的人、不認識的話傳說中的勇者為什麼會叫克萊爾西昂、不認識的話他們為什麼會睡在同一個房間甚至同一張床上!
「可是……」
「可是什麼?」
「我不記得你是誰……」
那句話裡頭包含著滿滿的委屈,西昂不是聽不出來,但他只是覺得更煩躁。他可不記得除了他爸的靈魂之外,靈魂的魔法使還有從克萊爾身體裡拿出什麼。
「你還記得什麼?」
連我都忘了,你還能記得什麼?這話太過推崇自己在克萊爾心中的地位,西昂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但仍是忍不住這麼想。
克萊爾歪了歪頭,他記得什麼?有哪些事是他該記得的?
「我叫克萊爾……?」
「我知道。」
「還有,嗯……我不記得爸爸媽媽的事,也不太記得住在哪裡……」
「你的兒時玩伴呢?」
「什麼?」
「你的兒時玩伴,記得嗎?」
像是一步一步引導著他,西昂從他身上努力找出一絲的可能性,而克萊爾也真回應了他的努力。
「這麼說的話,似乎是有、」
「他的聲音跟長相呢?還記得嗎?」
克萊爾思考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只說了句不記得了。
只是一句不記得,西昂就像是被甩了一個巴掌,腦袋這次真的只有一片空白。
喂,他花了好幾年救回來的人說不記得他。
忘了。
居然忘了。
他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著克萊爾的手,不顧對方的掙扎直接衝出旅館,往王宮的方向走。阿魯巴在那裡,靈魂的魔法使也在那裡,幸好昨天他們懶得離開這城鎮呢──想笑笑還真是幸好他們昨天很懶,但西昂笑不出來,沒哭就不錯了,雖然他也不覺得自己會真的哭出來。
他沒有招搖的直接去國王的面前,克萊爾這副長相肯定會引起麻煩,於是去找了那個昏君的女兒,接著被帶去見了阿魯巴,但他的目標是待在附近的德依菲爾。
雖然想嘲笑阿魯巴又穿上囚服被關在牢裡,還全身被貼滿可笑又無用的黃色符咒,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這傢伙不記得我了,發生了什麼事。」
幾乎是質問,西昂抓著克萊爾靠近那個怕生的人,空著的手拉了黑白相間的領帶扯向自己,德依菲爾只能含糊地說著放開他之類的話,模糊到聽也聽不懂,西昂更是心煩。
「他、」
「羅、西昂!冷靜一點!」
阿魯巴的勸阻聽在耳裡也只是讓他更激動,冷靜,他怎麼可能冷靜的下來。雖然他是這麼想的,但他回頭看了下克萊爾,再看了下眼前的德依菲爾,兩個人害怕的樣子讓他就像是被砍了一刀一樣痛,低下頭就把雙手都鬆開。
「克萊爾說,他不記得我是誰。」
「想不起兒時玩伴的聲音跟長相。」
「拜託了,告訴我他是怎麼回事……」
只差沒下跪了,西昂低聲下氣的問著,如同喃喃自語般,不仔細聽就會漏掉任何一個字。
西昂說他不懂靈魂什麼的,他能求助的對象就只有眼前的人。
「記憶好像……缺、缺失了一部分……」
支支吾吾的,德依菲爾的結論是如此。
一個身體,兩個靈魂。
對兩個靈魂來說過於狹小的身體內,估計是激烈的碰撞著,一來一往間發生了什麼變化。照情況看來,並不是只有克萊爾受害,露基梅德斯是被磨去了理性,克萊爾則失去了他的記憶──
也不能說是失去,詢問之下可以發現他還模模糊糊的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記得有人會在他家門前做什麼、記得有人會在他說出很帥的話時冷淡的反駁他、記得總是有個人會由上往下笑著看向他、他也還記得,他好像曾經為了誰而做了什麼大事。
但他就是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包括個性、聲音,甚至是長相。
克萊爾還是克萊爾。就像一個正方形少了一小角,遠遠看起來他仍是那個正方形,但仔細瞧就會發現少了什麼,而西昂就存在於那些少了什麼。爛透了的比喻,但西昂想不到更好的說法。
西昂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終於可以有個算是圓滿的結局,但看來神還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如果祂真的存在的話。
也許是他表現出大受打擊的樣子,儘管他先前有些嚇到克萊爾,克萊爾還是靠近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還好嗎?」
「呃、西昂……?」
克萊爾喊他西昂。
克萊爾自認是個有原則的人,但他沒有拒絕和西昂睡同一張床。儘管他其實不記得西昂是誰,對他來說就是兩個陌生人同寢。
但那雙漂亮的紅色眼睛蓋上了一層落寞,宛如透明的玻璃彈珠蒙上一層灰那般的黯淡無光。面對這樣的雙眸,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克萊爾接受了和西昂一起旅行的邀約。與其說是邀約,其實是因為西昂說他的夢想是環遊世界然後結婚,感覺上是他會說出的話沒錯,況且他什麼事都忘了,怎麼可能還會記得自己的夢想是什麼,但他聽了西昂這麼說也沒感覺到不對勁,肯定就是這樣吧。
他們偶爾露宿野外,偶爾到了城鎮會住在旅館裡,但到了房間,西昂總會和克萊爾說抱歉,他又和旅館要了單人房,只有一張床。
克萊爾其實不在意,他反而有點在意他認為西昂道歉有點違和感的事。反正西昂從沒對他做過什麼,永遠都是背對著他睡,比他小上一些的身軀總縮成一團,緊抱著棉被。好幾個寒冷的夜晚,棉被就這樣被西昂搶去,克萊爾也不會抱怨。
那是克萊爾的溫柔,令西昂沉溺,就算克萊爾不記得他還是能得到這般溫柔,西昂忍不住認為克萊爾果然就是克萊爾。
人人都有自己的習慣,西昂有,克萊爾也有。他總是習慣讓西昂先用浴室,然後才是自己,連他也無法說明原因,就只是覺得他該這麼做。然後一出浴室就會看到西昂背對他躺在床上,對他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儘管不知道西昂睡了沒,克萊爾還是會放輕動作,把頭髮擦乾之後爬上床,對著西昂看起來很寂寞的背影道晚安。
「晚安,西昂。」
不知道多少個晚上,他看到西昂明明不算瘦弱的背影微微顫抖著。
儘管如此,西昂並沒有哭,有的話大概也是默默的流眼淚吧,克萊爾並沒有瞧見。
「只要你繼續叫我,我就會更難過。」
西昂有次這麼和他說,克萊爾不是很能理解。他還以為自己對西昂來說很重要,所以西昂才會像這樣陪在他身邊。
「你叫我一聲西昂,不知道對我來說是多大的衝擊。」
「不然我該叫你什麼呢?」
那是出自真心的提問,克萊爾也想對西昂好一點,畢竟是天天相處的人。西昂看著他,猶豫了好久,就在克萊爾認為他不想說時,西昂才開口,緩緩說出那個他熟悉的稱呼。
「西碳?」
克萊爾聽話的喊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如果讓西昂難過是錯的話,他簡直天理不容,因為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西昂的眼淚。
西昂的脆弱之處只有他能看見,因為他就是造成西昂脆弱的原因。
喜歡上西昂是不可避免,克萊爾是這麼認為的。西昂處處都讓著他、什麼事都先想到他,也不會兇他,只是偶爾會落寞地看著他似乎想做些什麼,最後卻連手都沒動。他不是沒看見,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克萊爾直覺他們之間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才會如此空虛。就像是草莓蛋糕少了草莓!克萊爾覺得能舉出例子的自己很聰明,順手把自己蛋糕上的草莓放進西昂的盤子裡。
又是個夜晚,又是間單人房,又只有一張床,他們又背對背。克萊爾發覺他開始把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也許對西昂來說,和克萊爾同房本來就是理所當然;但以克萊爾的情況來說,他們明明該要兩個房間,或是有雙人床的房間才是。
克萊爾向後挪了下身子,背抵上西昂的,用西昂曾經告訴他的稱呼低聲喚了聲西碳,感覺到西昂的身體顫抖了下,驚訝或是動搖,比例大概二比三。
「可以和我說嗎,以前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問起以前的事,比起平時更低沉一些的聲音將氣氛拉到最低點,西昂沒有回應,他忍不住覺得應該起床去把空調溫度調高,但他沒有,他知道那是心理作用。
還以為今晚就只能結束在沉默之中,克萊爾正想放棄,開口打算要說聲晚安,西昂就輕輕咳了下,像是在開嗓,最後用他輕柔的說了句好,儘管語氣顫抖仍是那個好聽的聲線。
就像在訴說書上的故事,他從自己的小時後開始說起。
西昂說他不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大概就是「要一起玩嗎!」「才不要,你是白癡嗎?」之類的話語當作開端吧。他們一直在一起,睡覺的時候、起床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工作的時候、玩樂的時候、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西昂突然笑了聲,說他們根本只有上廁所不是在一起的吧。
「聽起來很要好呢?」
克萊爾給了感想,西昂只是輕輕嗯了聲。
然後他提到露基梅德斯、提到他的實驗、提到克萊爾幫他收集材料的事,最後,他用小到不能再更小的聲音說。
你死了,就在我眼前。
我死了,就在你眼前。
「但我們現在還活著?」
對啊,我們還活著。西昂說他從沒如此感謝過魔法。
「這隻左手和左腳是你給我的。」
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西昂說了露基梅德斯對他們做的一切、說了傳說中的勇者克萊爾西昂、說了千年的封印,最後說到千年後的現在、說到現任勇者──也就是克萊爾也見過的阿魯巴,說到克萊爾失去了記憶。
明明現實的一切就像是在玩弄他們一樣,但西昂卻對克萊爾說了句,希望他不要怪罪露基梅德斯。
「為什麼?你不難過嗎?」
難過啊,怎麼可能不難過,他說。就像真的死了一樣難過,到現在每天晚上也還是覺得難過,不管是對於你的犧牲、露基梅德斯的死,還是說你現在沒了記憶,哪個都讓我覺得難過。
克萊爾聽著,沒有表態,西昂明明是用著平淡的語氣在說,他卻好像聽到很大、很大的起伏。
轉過身,克萊爾盯著西昂看起來似乎很孤單的背影,第一次伸手拉了他的肩膀要他轉身。
西昂朝他勾起一個笑容,明明沒有眼淚,但克萊爾卻覺得西昂就像是要哭了。
「西碳。」
克萊爾說,然後看見那雙平靜的紅色動搖了下,捲起小小的波瀾。
「你覺得現在重新開始還來得及嗎?」
「誰知道啊,笨蛋。」
對現在的克萊爾來說,西昂第一次罵了他笨,卻覺得沒來由的安心。
西昂沒拒絕克萊爾動作有些僵硬的伸手攬過他的腰,像個孩子一樣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克萊爾沒能看到西昂笑了。
剛剛從西昂口中訴說的一切他都失去了,克萊爾想著,他沒了那些記憶。
但他們有的是時間重新建立起一切。
就像因為意外而失去記憶的人(事實上他也算是因為意外而失憶的人),克萊爾會在習慣的時間起床、在習慣的時間入睡、對熟悉的人放鬆,儘管那些東西沒有記憶提醒他,也沒有用紙筆記錄下來,但身體就是記得。
「早,西昂……」
克萊爾從床上坐起身,揉著眼睛,有點迷糊的朝著早就醒來的人打招呼。那是他習慣起床的時間,比西昂晚了一些,但也只是半小時之差。
對於他的招呼,西昂只是隨口應了聲便叫他去浴室盥洗,沒提起克萊爾仍喊西昂這件事。就算克萊爾說了要繼續喊西碳,肯定還是需要時間適應。
他伸了個懶腰,呼哈的一聲吐出長長的氣,下了床聽話的去浴室刷牙洗臉。
今天是一個月一次要去魔界的日子,每個月他們兩個都會一起回去,西昂負責教阿魯巴控制魔力,克萊爾負責玩。他有時在洞穴附近跑跑跳跳、被經過的魔物吸引注意力;有時趴在阿魯巴的床上看他們兩個上課。偶爾露基或是德依菲爾也會在,他就多了一兩個玩伴,雖然後者時常一臉尷尬似乎想離他越遠越好。
上個月他和露基聊著天,他突然說想知道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羅斯さん不是有和你說嗎?」
露基還記得,克萊爾和她炫耀他知道以前的事了,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基說著真的嗎太好了一邊摸了他的頭。
「我想知道更多!」
更多更多!他想知道每個細節,但其實只要想想也知道不太可能。
露基歪了歪頭,隨後像是想到什麼,又拍了下克萊爾的頭,說她下個月會帶禮物過來。
所以他現在拿到了露基口中的禮物,封面畫著一個穿斗篷的孩子,還寫著克萊爾西昂五個字的兒童繪本,上頭的字其實克萊爾看不懂,是露基告訴他的,成年人大概會覺得有點丟臉,但克萊爾不太介意。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用指腹在封面上滑過,光滑的封面似乎有些沾上灰塵,看起來像是很久沒翻過了。望了眼正在書桌那邊認真授課(如果裝傻跟吐槽也散是認真授課的話)的兩個人,克萊爾爬上阿魯巴的床,趴在上頭,把書放在枕頭上。
兒童讀物不會有太過艱深的字詞,但克萊爾是完全看不懂,露基今天沒有留在這陪他,克萊爾自然看不懂上頭的文字。就算真的看不懂好了,圖片就可以解釋一切。他從西昂口中聽來的故事有些簡略,現在看著繪本補足了一些他想像不出來的畫面。
薄薄的繪本很快就讓他翻到了封底,他闔上書,又從頭看了一次,像是在加深記憶。
這是克萊爾西昂的故事,是西昂拯救了他的故事,是西昂和克萊爾的故事。
他努力把每個細節都記下來,不論書的內容是否正確,他至少想把大家都知道的克萊爾西昂的傳說記下來。
有時候他想著,如果看了這些東西,再聽過西昂說的故事,是不是就可以把記憶補足了?但這想法太天真,少了親身經歷,很多事由其他人來轉述就會變了樣。
大家說克萊爾西昂是勇者,拯救了世界;西昂說克萊爾西昂是膽小鬼,只為了他和露基梅德斯努力,拯救世界只是剛好而已。
然而他的努力卻撲了空,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克萊爾什麼也不記得,包括那些痛苦的回憶,還有珍惜的過去。克萊爾忍不住這麼想。
抱著書仰躺在床上,克萊爾盯著天花板,極其無聊的數著洞穴頂端的裂縫,數著數著,其實他也只數到二十,西昂走到床邊搖醒他,他才發現自己睡著了。
「嗯?西……碳?」
「結束了,我們要回去了?」
「唔,好……」
揉了揉眼睛,西昂沒發現他把懷裡抱著的書遞給阿魯巴,拜託阿魯巴幫他還給露基。
揹著的背包只是裝飾用,克萊爾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回去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拿。
然後帶了滿滿的收穫回去。
「笑什麼啊,有夠噁心。」
西昂對他口出惡言,他卻覺得有點開心,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語氣上揚,或許是腳步輕快,西昂問起了克萊爾今天做了什麼。以往都是克萊爾自言自語,西昂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這次難得是西昂開口問了,克萊爾當然停下腳步回頭回答。
「今天露基ちゃん帶了書給我看!」
「你又看不懂字。」
「是有很多很多圖片的書!」
「這樣啊。」
西昂沒再追問,克萊爾有點失落,盯著西昂直瞧,就等那句『那本書好看嗎?』或是『書的內容是什麼?』,但他們的對話就停在這,沒有再繼續下去,走過克萊爾身旁,西昂也沒停下腳步繼續走。
吶、不問了嗎?克萊爾連忙跟上,和西昂並肩著走,歪著頭不時往西昂的方向看,想說什麼都寫在臉上,就差開口問了。
「看什麼,有話就快說。」
估計是被看到煩了,西昂不耐煩的追問下去。不論以前還是現在,克萊爾都傻的讓西昂想笑,不僅沒發現自己表現的多明顯,也沒發現西昂的不耐煩,開心的應著話,語氣又上揚了一些。
「是繪本哦!看了繪本!」
是哦,西昂點點頭當作有聽到,他早在克萊爾說是很多圖片的書就知道那指的是繪本了,也沒打算裝出原來如此的樣子,太麻煩了。
「每一頁都有圖片!克萊爾是第一次看到!」
「彩色的!而且畫得很漂亮!」
「上面的西碳看起來小小的!」
每一頁都有圖片、彩色的、很漂亮、上面的……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
「每一頁都、」
「後面一點,你說上面的什麼?」
「上面的西、碳……?」
西昂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在後頭,那樣的反應不太尋常,克萊爾說到一半就住口了,好奇的靠近西昂,又是揮手又是拍拍肩膀,直到西昂終於有了反應。
總是溫柔對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那頭不再蓬鬆的頭髮,西昂用的力道不小,那是克萊爾自重新認識西昂以來第二次因為西昂而感覺到痛,忍不住咬牙,喊了聲痛。
「窺探別人的隱私很有趣嗎?」
西昂朝著他說出的是問句,但克萊爾不曉得該怎麼回應,他沒有窺探西昂隱私的意思,只是想更加、更加的靠近西昂一點,西昂的憤怒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還在猶豫著要怎麼回覆,西昂就先鬆開了手,垂下頭。
然後那雙手又溫柔了起來,撫了撫剛剛被緊抓著的地方。
「抱歉。」
「西碳討厭嗎,繪本?」
小心翼翼的問著,克萊爾還是能看出西昂的情緒,尤其那種行為,不注意倒也難。
「不,只是不想聽而已,抱歉。」
明顯就是個謊言,但克萊爾也沒去戳破,靜靜的跟在西昂後頭回到他們入住的旅館。說到底他也是個孩子,看到別人難過會試著安慰對方,而他能想到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說話,乖乖地陪著對方。
習慣性的等西昂從浴室出來,再輪到自己沖洗身體,克萊爾還是很在意。他滿腹疑問,想知道西昂不喜歡的是什麼,是繪本嗎?還是不喜歡他看繪本?
空想也不會得到解答,克萊爾不認為自己是那麼聰明的人,他不像西昂一樣看他的舉動就知道他想吃什麼、聽他的語氣就知道他想要什麼,到頭來他也只能擦乾頭髮,鑽被窩裡乖乖睡覺。
西昂背對著他,他沒辦法像以往一樣抱住西昂的腰,只能不安分的把手貼上腰的部分揉啊揉、捏啊捏的,惹得西昂抓起他的手,硬是把手指撐開到極限。
「西碳,會痛、」
「擾人清夢。」
「西碳明明就還沒睡著!」
克萊爾也是沒說錯,西昂只好轉過身,看著那傢伙問他想幹嘛。
比起言語,克萊爾更擅長的是行動,和西昂用來掩飾情緒的行動不同,克萊爾是用行動來表示,他猛地鑽進西昂的懷裡,雙手環住腰緊緊抱著。
「西碳很討厭繪本嗎?」
「不,沒有。」
「那是討厭克萊爾看繪本嗎?」
「你要看什麼是你的自由。」
「那,是因為我說西碳小小隻的嗎……?」
「克萊爾,我沒有生氣。」
騙誰啊,西昂忍不住笑出聲,當然不是笑克萊爾是笑自己。雖然是在嘲笑自己,但克萊爾根本聽不出來,抗議著要西昂別把他當白痴看。
「不把白痴當白痴看很難欸……」
西昂用委屈的語氣說著,白癡也聽得出來是裝的,所以克萊爾有聽出來。
「罵別人白痴的人才是白痴!」
克萊爾這樣回覆,最終還是沒有鬆開手,死賴著沒打算放開。
「我很想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關於這點西昂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克萊爾天天纏著他要他說故事,他總是敷衍的、簡單的帶過,不是很想太過細節的去討論過去的那一切。意義是不想讓克萊爾知道自己太過在意以前的事,殊不知他隱瞞的技巧爛過了頭,總在小地方露出本意。
「我不想回憶發生過什麼事。」
「可以的話,能忘記也不錯。」
「無知的過下去說不定更幸福。」
那是多軟弱的話語,克萊爾忍不住抬頭,總是笑盈盈的雙眼瞇了起來,此時此刻沒了笑意,那雙眼的藍像大海般令人深陷。裡頭盈滿的也稱不上是怒意,應該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的不爽吧,克萊爾不覺得自己有那麼生氣。
「西昂忘記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知道。」
西昂知道克萊爾很認真,臉上傻呼呼的表情收起來了,連稱呼都變了。
真心誠意道歉的方式西昂不會,不如說他沒那個臉,所以他沒道歉,只是揉了揉克萊爾的頭髮,偶爾扯個幾下,玩著弄著直到克萊爾說他想睡了。
「克萊爾要睡了!西碳晚安!」
「晚安。」
那個夜晚很漫長,西昂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第三次醒來他已經沒有想睡的心情了。看看外頭天也亮了,他抓了外套就出門,一直到克萊爾快起床的時候才回到旅館,把買來的東西全丟在克萊爾旁邊的床頭櫃。
爬上床,他彆扭的轉過身去背對克萊爾躺著,目的是不想看見克萊爾發現床頭櫃上的東西。
目的是達成了,西昂沒看見那幕,但克萊爾硬是撲到他身上,扭著滾著蹭著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逼得西昂坐起身,克萊爾從他身上滾了下去。
「……幹嘛?」
「早安!」
欸嘿嘿的笑著,克萊爾拿起床頭櫃的繪本推到西昂面前,明知肯定是眼前的人買的,而且他肯定會害羞。
「可以唸故事給我聽嗎?」
「不行。」
西昂沒有猶豫就回答了,伸手就搶下克萊爾手裡的書,快得讓克萊爾連收手抱緊書的時間也沒有。
「可是、」
「故事是睡前聽的,沒知識也要有常識,白痴。」